第一百五十四章 对抗者 二
作者:杰拉德邓肯      更新:2019-07-20 11:39      字数:4435

操。

托蕾手中的拨火棒掉在地上,发出咣当一声,发红的尖端彻底黯淡下来,她后退两步,回过神,终于忍不住大骂出声。

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,不是错觉。

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,她只感到解脱。

不开心,也不悲伤,不愤怒,也不喜悦,只是解脱。

男性的衣着繁复,称不上华丽,却也落魄的要死,是十几年前的上流常穿的老款式。不用在黑暗中辨识,她已经看到过无数编了。每次见他,都是这身,从没变过,唠唠叨叨的往日荣光还在耳边叽喳,却又不肯让她细看。

这次她凑近,睁大了眼,认清楚后又忍不住嗤笑一声,外套已经破的不成样子,便是略有色差的补丁才粗粗看上去不显异样。

而仔细看,真是蹩脚,蹩脚到她忍不住想要笑出来。

他脸朝下,吃了一地灰——但因为停止了呼吸,怕是也吸不到了——鲜血自脑后缓缓蔓延出来,已经在地面上摊开了一片。她看着摊开的血迹回过神,想要用他的外套把他的头给包住,免得再流血,但在黑暗中,也认不太出来。

月亮该是被云盖住了,星光一样黯淡,即使她的视力不错,也暂时没法做什么。

处理起来会很麻烦。她也不想让他的血脏了地板,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。

虽然,该死,自己的手肯定干净不了。

托蕾扯开的外套,盖住头。将他的尸体翻身时,还是看到他的正面,消瘦的脸庞彻变了形,两腮深深地向下凹陷,面部无关挤作一团,瞳孔和眼白色晕在一起,像个狂人,即使死了,也不怎么舒服,仿佛要在黑暗中将任吞噬。

把他翻了个身,托蕾又看着自己身上的斑斑血渍,有些失神,但,去他的,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,至少现在不是,越是慌乱的时候,越要思考,越要仔细思考。

自己刚才是,到底是,发生了什么……自己有没有搞错什么?

果然还是魔瘾石的错,那种吸了一口就停不下来的东西果然有鬼。

干完这些后,双手微微发起了抖,完全使不上力,但拦不住她吐一口唾沫。洛卡德说过,服用魔瘾石之后,就会变得不像自己,她不懂这是什么感觉,但她明白,还想活着,就不要用好奇去试探边界。

在她认识的体面人——如果那些人也算得上体面的话——也没有一个不离那种该死的玩意离得远远的。

魔瘾石自己找上门来了。

虽然现在看来很显而易见,但她一次都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。在她面前,自己的父亲总是维系着可悲、可笑、可鄙的自尊,死要面子,不可能与这种人人唾弃的玩意扯上关系。

但她错了,错的离谱。就和她之前犯的错一样。

刚开始见到他的时候,自己还希望他能真的正眼看她,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,当做一个人来看,那该有多好。

他没有。

她听得懂字的时候,只听得见他每次唠唠叨叨,把自己没有合格继承人的事情挂在嘴边,却也不是在鼓励托蕾,全都是恶狠狠的咒骂,丝毫不顾及她的想法。就像面对一只猫,把鱼扔在地上,高兴了逗弄一下,不高兴就踢一脚。

结果,她早早地陷入到自己的世界中,不想再管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,也连带着切断了和自己母亲的联系。

所以现在他死了。她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赞助人,而那一点的赞助在很早前就已经断了,早就形如陌路。托蕾也一直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,才会一而再,再而三地答应和他偶尔见见。仿佛徘徊在自己身边的阴魂,挥之不去。

好吧,这就是结果。

前一秒还在鬼哭狼嚎着自己要发达了,终于有重新踏上巅峰的方法,把贵族的自尊和自矜完全挂在脸上,死不肯丢,下一秒就完全变了个人,像个在楼下扯着嗓子的醉鬼,红着眼朝着自己的女儿扑过来,眼神极差,她下意识着侧着身体将将擦开,顺手拿起身边的东西往他的脑袋上狠狠一敲。他便直接摔到在地上,沉默地倒下去,哼都没有哼一声。

真是见了鬼,自己真是见了鬼。

托蕾重新拾起地板上的拔火棒,握在手中稍微比划了一下。这东西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自己手边,现在已经是春季,没有冷到要生火,壁炉里积的灰不是煤灰,而是长时间不打扫落下的灰尘,这些东西早就该收起来,免得别人顺走,如果这个东西不在这里的话,自己刚才应该……

随着她一下短促的空挥,拔火棒咔擦一下,自中间断成两截。

刚才敲到的地方。

看得见自己的力气,以及如果自己不这么用力的话,会是什么结果。

「该死!」她忍不住骂了出来。

「谁在嚷嚷?」

「哪来的小屁孩?」

她的咒骂激起此起彼伏的喧哗。这是常事,在这种破落的小旅馆里,总会有男性,或者女性,大喊大叫,愤怒的骂骂咧咧。然后隔着窗户对骂,没人会在意那一边人的姓名。

但是一旦出现尸体,会不同。

托蕾不是没有愧疚和懊悔,但很稀薄,其程度大概就和踢死在路边扑上来的疯狗差不多。

觉得自己差不多冷静下来了,也结束了对自己的内心审判——无罪。托蕾在房间里扫视两圈,开始盘算接下来会怎么做。现在刚入夜,而他一直都会说自己会租一个晚上。那么在明天早上之前,都很安全的。然后会发生什么?又会怎么做?托蕾调动自己好久没怎么用过的理性开始思考,她尽管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,还是希望尽快了结这件事,不要让这件事给自己日后投下太深的阴影。

到了早上,会有人来门口敲门,他没有应答,可能到上午,甚至是中午,才有唠叨的长舌妇会壮着胆子开门,吓一跳——如果之前一点疑心都没有的话。

托蕾咬着牙齿,继续往下推断,那么首先,处理血迹,处理味道,不要让他们发现什么奇怪的。火炉离门口很远,擦拭干净的话,血迹应该不可能漫过去,味道也不会很重,这里的各种各样的味道从来很重,不仅是旅馆,整个下城区都一样。

那么,下一项。

他们可能会通知治安署,也可能不会,这边的人都怕麻烦,说过去也没用。洛卡德跟自己说过很多次,即使是治安署,管事的人不多,而这种一个不起眼的人死掉更不会吸引什么注意。

她自己往往也有同样的感觉,一眨眼,周围就有人消失了,却不知道为什么,也没人关心,甚至不是有人刻意出手,只是单纯地被后来的浪花拍死在沙滩上,被人遗忘。

不,不要侥幸,做好最坏的打算。

最坏的打算……

托蕾绞尽脑汁,还是只能想象洛卡德,那个中年男性,不会有更糟糕的结果了。如果是他,他又会怎么做。她闭上眼,把自己代入到那个更像自己父亲的治安官身上,巡视着这个现场,不放过角角落落,又想象着他的语气。

这是阁楼下的一间房,窗户对着墙壁,很容易出入,壁炉很小,床一样不大。嗯,凶器是拔火棒,伤口的形状很明显,而且是本来放在这里的,是临时起意。或许是小偷看到这里还有点钱,要偷走的时候被发现,然后就打死了主人。

如果是这样,自己到时候就要尽可能想办法把他身上还值点钱的东西拿走,或藏起来。不过坦白讲,她不觉得自己能够拖延多少时间,再怎么处理,自己在壁炉架前将他击倒,也掩盖不住。从站位来看是偷袭,所以更像是熟人,而自己想要改变的痕迹越多,留下的新痕迹也就越多。

第一条守则永远是,不能留下任何东西,不能留下任何能够追踪自己的东西,所以自己的位置最好都不要变,免得夜长梦多。

她低着头,发现自己在来回踱步,从窗户到床是三步,从床到窗户也是三步。

可以试着藏点值钱的的东西混淆视线,但别抱太高的期望。

下一项,他们之后会怎么做?

他们看得出他是个贵族吗?有什么关联吗?贵族是……贵族有什么来着?平时都看不见的,好像有人提过。

「纹章。」托蕾狠狠搓着自己的脸,揉到有些疼。

纹章从来不会少,都在衣服上,袖口,领口,或者手帕。手帕还好说,但袖口和领口又很难处理,一旦处理意图就太明显。她不喜欢这么做,非常不喜欢,就如同画布上,天鹅群中的一只黑天鹅,很有可能是黑色的墨渍滴在上面,为了掩饰才不得已提笔改画出一只黑色的。

太刺眼了。

那么只能用别的方法掩饰,比如想用撕碎的布条织成的绳索逃跑,他们应该不会有这个外国时间去把临时的绳索拉开。

虽然不怎么满意,但想不到别的办法,那这样做的话,有可能追到自己吗?

肯定有,但可能不大,先放着,下一项。

如果锁定了自己,自己能逃掉吗?

想到这里,托蕾露出了久违的微笑,或者说苦笑。

肯定能逃掉,下城的地势很复杂,没有人敢说自己对所有的小巷了若指掌。所以只有她在每一个细节上都犯了错,才有可能被抓,而离开则是最简单的事,从来不会有人正眼注意这里到底住着什么人,注意了反而是找麻烦。虽然现在看来,似乎构图的每一处细节都很明晰,但贴近了看,就很容易看到不自然的油彩,自己一定要仔细地斟酌好每一笔,在自己的透视范围内尽可能的做好。

她默念着给自己鼓鼓气,之前骂的那几句已经太多,多了容易让人记住,她便握紧自己的手,准备开始将他的衬衫扯……

门外咚咚响,敲门声。

整层楼一下子安静下来。

「请问有人吗?」

是女性,拖拖拉拉的女性,在她的门外。

托蕾屏息凝神,这里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,也许是隔壁,或者说,希望是隔壁。

「有人在吗?真的,有人吗?」

她抬起头,这间房的房门微微抖动,仿佛再加大一点力气就能推开——虽然大概不会。

不,不,不能这样,她一瞬间有些错愕,忍不住应答:「干嘛?吵死了。」

「太好了。」

外面的女性长呼一口气。

托蕾倒吸一口气,忍不住想骂着自己没过脑子就行事,最后只打了个冷颤,她将自己的衣服拍打了一遍,这里的光线不算亮,不仔细看自己,应该看不出血,又把男性的尸体往里拖了拖,用床挡住。又加重脚步声,走到门口,回头看,床的高度比想象的要高一些,门口是视线死角,什么都看不到,地板上也没有血,完美的视线死角,脚都没有露出来。

可以硬着头皮上,她在门口停住脚步,但没有开门。

随便开门就是找死。

「干嘛?」

「是这样。」女性的声音怯懦而尖锐,尤其刺耳,托蕾暗想,恐怕会有两只手的人竖着耳朵听这里发生了什么,好去跟别人吹嘘,「我有一件东西掉在这里了,很紧急,很重要,请问你有没有看到……」

「看到什么?」

门对面的声音越来越小,但仍然:「粉红色的信笺,应该就放在床头……」

哄笑声,哦,得了吧,哪来的爱情故事,浪漫传奇。

「没有。」

「应该就在这里的,」女性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,「哦,不,不可能,我实在想象不到它还能在哪里。」

「它飞到哪里去了,跟我无关。我只能保证,它的确不在这。」托蕾发觉自己冷冷的声音下,语气有些激动难平。

「你没有把它藏起来吧,没有把它私吞吧。」

女性哭的梨花带雨,哭的撕心裂肺。

托蕾不为所动:「没有。」

她愈发的烦躁不安。

这女的唯唯诺诺的语气像极了她妈,她直到死,也不敢说房间内的躺着那个人一个不字。如果她能够有自己一半刚强的话……

女性扶着门大哭,仍寻死觅活,却再没说出什么新鲜的。托蕾也觉得无趣,转身返回。其他人大概是察觉了这边胜负已分,也重新变得嘈杂起来。盖过了这边的动静,越过壁炉,越过拨火棍,越过床,来到窗户前,低头,看向地面。

空空如也。

尸体消失了。